附庸风雅录(87)

“当!”方思慎心思不属,锅盖掉在灶台上。

方笃之心道:嗯,还是像那蠢呆多些。走进厨房接手:“小思,让爸爸来吧。”

第26章

方笃之不怕麻烦,用鸡蛋西红柿单炒做卤拌面条,再冲个海米紫菜汤。一边吃一边问儿子近况,温柔和煦,彻底恢复常态,仿佛之前那些感伤放纵根本不曾发生。听方思慎说给华鼎松鞠了躬,浑不在意般“嗯”一声,笑问:“知道华大鼎这绰号怎么来的吗?”

“不是因为名字的缘故?”

“跟名字当然有关系,不过据说主要还是因为‘后空鼎’的命名之争。”

“我知道一点,老师一直坚持叫‘司空鼎’。”

“后空鼎”乃楚州出土的一尊战国方鼎,精美绝伦,堪称国宝。因鼎身正中有“后空”二字铭文,故名。

方笃之道:“上古文字未定型,笔画组合随意,书写自由,‘后’与‘司’确实存在通用现象。但到了战国时期,文字体系已经相当成熟,因此‘后空’二字,学界基本没有异议,所以华鼎松刚提出来的时候,都认为他又在搞怪。”

方思慎不禁微笑。楚人性倔,喜欢“语不惊人死不休”,这一点在华鼎松身上体现得十分透彻。

“老师认为夏文字真正定型,是在始皇帝‘书同文’之后,战国时代其实非常随便。况且各国自成体系,楚文字自有其惯例。‘后空’与‘司空’在释义上更是天壤之别,联系当时楚国史实,‘司空’之说并非没有依据。”

方笃之瞅着儿子,似笑非笑:“有师门撑腰果然不一样。”

方思慎分辩:“我以前就看过老师的文章,觉得挺有道理。爸,您怎么这样……以己度人。”最后四个字,大着胆子小小声说出来。

方笃之毫不计较儿子的忤逆之辞,接着笑道:“华鼎松认定是‘司空鼎’而非‘后空鼎’,跟京师博物院那帮人在《文物研究》上打口水仗打得不亦乐乎。最后人家都不理他了,他便一天一个电话打到博物院去,要求他们给宝鼎正名,闹得接线员一听他声音便直接掐断,他可好,自己举个牌子站到博物院陈列大厅,逢人便告。”

“哈哈……”方思慎听得乐不可支。

方笃之笑眯眯地瞧着他,作结:“从此以后,圈里人提起他,就改叫做‘华大鼎’了。”

方思慎在心里默默掐算,‘后空鼎’命名之争,吵得最热闹的时候是三十多年前。后来学者们再次沦为改造对象,哪里还有闲心为此等琐事吵架。现在虽然有工夫,精力却又不够了,只怕老师自己都提不起精神做这篇翻案文章。

正思量着,却听父亲道:“‘书同文’并非始皇首创,商周原本一统,礼崩乐坏而后文字变异。到始皇统一六国,却是用秦国文字替代了周朝正统。故列国文字实为上古与秦汉相连的重要环节。今人多治殷商甲骨文与商周钟鼎文,然后便是秦篆汉隶,承上启下又千姿百态的战国文字因秦灭六国而湮灭消亡,亦不为当代学人所重。如今还活着的人里,华大鼎这方面最强。你跟着他,勉强也算是为往圣继绝学了。”

“嗯。”方思慎认真点头。别的且不说,论胸襟气量,方大院长“首席”专家称号,当之无愧。当然,跟儿子说话,与跟其他人说话,是否也内外有别,这得问方院长自己。

聊到卫德礼,方笃之津津有味听儿子说着洋鬼子的笑话,不时插嘴点评几句。末了道:“老外搞夏学,自有他们的优点。与国内学者相比,最大的不同在于着眼的角度,国人惯于究古今之变,他们则长于辨夏夷之别。比如小学,咱们重的是夏文字本身纵向的嬗递沿革,他们则发展了横向比较分支,把各大古文明早期文字放在一起比较异同,亦颇有可观之处。”

这话说得客观中肯,磊落大方。方思慎听罢,忽然抬起头,道:“爸,您不是说‘要保持国学研究的民族性、专业性、纯粹性,最忌牵强附会,哗众取宠?’”

此言却是方大院长不久前一次报告中的原话。

“这……”不提防被儿子当面将一军,方大教授仓促间竟微见窘迫。方思慎扒拉着碗里的面条,低头抿着嘴笑。方笃之瞧见他这副神情,哪里还顾得上分辩什么“民族性、专业性、纯粹性”?痴痴看了片刻,心中酸楚。这孩子上一次对自己露出这般乖巧又顽皮的模样,早记不起是哪年哪月,自己这父亲当得实在太不称职。在儿子发现之前,收拾心情,转换话题:“面条还有呢,再来点儿?”

阿堵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