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25)

“夜深人静,当心火烛!”

窗外传来巡夜更夫的敲锣和低喊,更显得夜里死一样的静寂。

仰恩再翻了个身,闭上双眼,感觉到困意来袭。

第八章

虽然年关将近,原府却大不如以前热闹。丁崇学以及东北军的大部分高级将领,常驻保定北平一带,原风眠也往返奉天和北平之间,连尚文也甚为忙碌。原家的顶梁柱爷们儿都在外面奔忙,只剩下一群女人陪着郁郁寡欢的老太太过了生日。仰思跟仰恩也打算起程,回海城过年了。走之前,仰恩赶着去见了玉书,不想,却吵了起来。

夏玉书好跟城里的一些达官贵人打牌消磨时光,这一天,兴业银行总经理的太太找人捎信儿给玉书,说是三缺一,让他过去凑一局。恰好许芳含最后一刻也过去了,本来玉书想撤,怎料,想是江太太为了看好戏,执意挽留。夏玉书想,此时要是非走不可,倒显得自己心虚,索性留下来。果然不一会儿的功夫,在旁人的惴叨下,许芳含夹枪带棒地,话说得可就不中听了,偏偏夏玉书又是个嘴上从不吃亏的主儿,最后闹得不欢而散。回到家,正赶上仰恩过来看他,还问到崇学的事儿。这重新提起了玉书的伤心之处,那姓丁的在保定呆了那么久,连只言片语都没留,对自己不闻不问,于是那心里的气,就一股脑儿地撒在仰恩身上了:“关你屁事!谁要你来装好心!做出一副济贫助弱的假情假意给谁看!你比我好多少么?还不是跟我一样的给人骑给人上的货……”

话语嘎然而止,夏玉书几乎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低着头,没敢正眼看仰恩,半天见没什么动静,才抬眼。仰恩的手抓着桌沿儿,因为用力,骨节突起处,皮肤撑得苍白发青,好一会儿才冷冷说了一句:“你这么说,也太放肆了。”

玉书没敢接话,难为情地站在一边。凭心而论,肖仰恩对他,是掏心掏肺。恐怕这奉天城里,唯一不把他当戏子,平等真诚地对待他的,就只有仰恩了。连那个人,骨子里对自己也是有着蔑视的吧?所以才会任自己在奉天自生自灭,看都不看一眼。而如今,自己把仅有的一个关心爱护自己的朋友,赶走了,把收获到的唯一一颗真心,无情地踩在脚下,连道歉的勇气都在羞愧之中,不能出口了。

仰恩转身离去,在门口,却又忍不住停住脚步,没有回身,问道:“我在你心里,就是那般下贱的么?”

迟迟地,玉书没有回答,仰恩再说,“你从来没瞧得起我,又怎么愿意跟我做朋友?玉书,你当初有意接近我,是有目的的,对不对?你并不真的喜欢我,甚至,你讨厌我,记恨我,是不是?”

夏玉书觉得眼睛酸涩,疼得难受,那堵在胸口的话,如同泪水在眶,呼之欲出。他夏玉书,只在戏里哭,下了舞台,再苦,再难,都没流过一滴眼泪。终于,他咬了咬牙,生生咽下喉间的酸痛,和肺腑之言,带着那么一点怨地说:“总有一天,你也会恨我。”

仰恩没有追问恨和厌恶从何而来,转身离开。门没关,吹进一股寒冷的风,刺骨。

当天晚上,仰恩在床上翻来覆去不能成眠。夏玉书娇纵跋扈的性格,他不止一次领教过,这次虽然尤其过分,导致他气极离开,更多的却是因为给夏玉书点破了他的心事。他和尚文之间,终还是违反纲理伦常的事儿,片刻的欢愉快之后,难免的做贼心虚。之前只是心里的喜欢,巴望着时时刻刻和尚文在一块儿,而如今上升到肉体上的愉悦和渴望,这让仰恩心思不宁。这么做,如此索求和接受……对么?应该么?有些人背后经常嘲笑玉书,拿编排他的事儿当乐子。可自己和玉书又有什么分别,不都是爱上了男人,跟男人上床找快感的人吗?他们耻笑玉书,不就是在耻笑自己? 是不是有一天,别人在背后也会把自己说的那般不堪?与玉书的争吵,让他不得不正视自己和尚文的感情。算什么呢?若真能光明磊落地相爱,又怎会终日提心吊胆,处处设防?这段感情本就是不忠不孝,大逆不道的背叛,而自己还在寻找借口开脱。既然开始就是个错误,固执己见地走下去,真的能拨乱反正,修成正果吗?自幼习读四书五经,后又从传教士那里隐约听了些上帝和基督,从东方到西方的文化传统里,却看不见对同性爱情的肯定。十六岁的仰恩,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迷惘。

“累了么?”回海城的路上,肖仰思发现弟弟出乎意料的安静。

“哦,还好。”仰恩正了正身体。夜里睡得不好,汽车颠簸,也不能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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