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念恩如获至宝。
然后,一日复一日,时光荏苒,当初青碧色的草蚱蜢,身体渐渐萎缩,枯黄,早入迟暮之年。秦念恩却一直保存着。
那是他不可言说的伤。
惟有在寂静无人的时候,细细捧着,像捧着一颗知己的心,一副忏悔的药,卸下包袱,也卸下虚伪和防备,然后,彻头彻尾的,难过一次。
再一次。
反反复复。不可停歇。
如今的秦念恩,或者,杨献之,他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间,什么原因,他会突然知道,潇衾没有教他编蚱蜢,她教的,是玄歌。
『 三 』
杨献之又听见喧哗的声音了,那是临安的百姓,用菜叶、鸡蛋或者小石头,咆哮着砸向他的亲人。他们喊,贪官,佞臣,监守自盗,满门抄斩亦不解恨。而那鱼贯的囚车,困着他的父亲,他的母亲,他的兄弟姊妹,年迈的祖母。
还有,玄歌。
杨献之低着头,躲在人群里,浑身发抖。他的红肿的眼睛闪着野兽一样粗暴的光,带着仇恨,亦带着畏惧。他随着囚车到了刑场。
午时三刻。监斩的官员扔下一块令牌。
咣当!
有很多的人头落地,血糊糊的,一直滚,一直滚到杨献之的脚边上。然后,玄歌的人头,突然张开了眼睛,他说,少爷,秦家待我恩重如山,我愿意替少爷受死,少爷,少爷,您快走啊,要为秦家保留最后的一点血脉。
杨献之猛地惊醒。
亦是三年。
三年前,秦尚书被人诬陷盗取库银,虽明知是工部侍郎杨勋的布局陷害,却苦无证据,圣上一怒之下判了满门抄斩。
而彼时,秦念恩刚刚回到临安,仅仅是和家人有过短暂的相聚。
也正因为如此,旁的人只知道秦家还有一个大公子,秦念恩,却罕有人清楚其容貌,再加上玄歌曾以秦念恩的身份向朝中某位与秦尚书交好的大官求助,他们便更加不疑心实则秦念恩另有他人。玄歌是忠心的奴仆,他感念的是少爷自幼对他的关照,他们以主仆的身份,兄弟相待,玄歌憾恨这朝廷昏庸,枉杀了好人,便一心希望秦念恩可以活着,为秦家保留一点血脉。
秦念恩是愧疚的。但愧疚,亦不足以鼓舞他勇敢的站出来,告诉全天下,他才是真正的秦家大公子,毕竟,事关性命,他总是想保全自己的。
而这件事情,亦从此,分裂了他与潇衾。
潇衾对他,怨极多,恨无力。
她明白,这是玄歌的抉择,她不告发秦念恩,亦是尊重玄歌,不愿逆了他的心愿,令他枉死。在潇衾的眼中,玄歌迂腐,甚至愚忠,他会为了秦念恩抛开自己的性命,也为了他,穿针引线,扮那玲珑的红娘,直到死,潇衾亦不知,玄歌他是否明白,他与他,究竟谁才是自己心中所向。
在乱葬岗,三日三夜,潇衾总算找到玄歌的尸首。她不哭。好好的将他葬了。在墓前,她回想起当初,被困于香水镇的那些日子,她教他做草编的蚱蜢,他认真的学,原本平凡的五官,因了那份投入,变得刚毅又俊俏。
香水镇有一处地方,叫做相思潭。潭边上围着一重一重的铁锁链。锁链上挂了很多颜色发青的铜锁,镇上的人称其为,相思锁。每一把锁上面,都刻了两个人的名字。有两情相悦的恋人来乞求长相厮守,也有心有所属的男女,偷偷将自己的名字与对方刻在一起,希望能求得天神还了这心愿,赐他们恩爱白头。
潇衾原是打算带玄歌去相思潭的。她在那里挂了一把锁,上面刻着白潇衾和楚玄歌。她希望借此机会表明自己的心意。她又羞怯,又紧张,一步一停,终于还是走到玄歌的房门口。
玄歌刚好从里面出来。
潇衾正在不知道如何开口,玄歌看见她,先说了,我家少爷在相思潭边等你。潇衾所有的话,便生生的又落回了肝肠里。
在相思潭。
潇衾看见另外一把锁,刻着她和秦念恩。然后不远处燃起烟花,盛开在黑幕下。秦念恩问,你喜欢吗?潇衾说,喜欢。
然而她喜欢的不过是这一场美丽的焰火。
杨献之会记得,当时的秦念恩,是如何满怀喜悦,又是如何受了潇衾兜头的一盆冷水,她说,你我萍水相逢,我对你,并无他念。
很久以后,在玄歌受刑的那天,杨献之隐在人群里,看见潇衾站在离断头台最近的地方,又看见潇衾歇斯底里在乱葬岗寻找玄歌的尸首,他有些明白。
说不上怨恨,只是无奈。
潇衾离开了。她投奔的远房亲戚待她不好。玄歌在的时候,他才是她留在京城的惟一理由。玄歌不在了,这理由破灭,京城之于她,成了一道破落的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