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37)

是我不合时宜了。

面对我这样一个曾经被他认为知己的老友,他大概也为他的大笑而感到尴尬。我们放下这个话题,重新谈起工作,他说,工作就是经常下乡和老百姓聊天。他说,唯一可以感到快乐的是,有时候真正帮助一些人解决了困难,会油然而生一种价值感。

这些,多少冲淡了我心里的难受。

总是要有一点光,对不对?

要有那么一些东西,让我们在冗长繁杂的生命中,可以凭借着,活得不那么麻木。那天他送我回酒店,郑重地等着电梯关闭,我很感动,这是他年少时从未有过的体贴和风度,尽管我明明知道,这举动或许来自无数次应酬饭局接送领导的心得。

我的朋友们,那些在风里飞扬过、低迷过的少年们,他们都这样,慢慢地被生活的潮水没过头顶。我的恶趣味之一,是和剩余不多的还有联系的两三个学生时代的好友偶尔互通八卦,比如谁又生了第二个孩子,谁又胖得不可思议。男同学们长出了不自知的啤酒肚,而女同学们绝大多数穿着符合她们年龄的少妇装,抱着孩子,神态已俨然是当年她们母亲的模样。

我们戏谑而痛苦地讨论着,为什么她们那么妇女?——潜台词,为什么她们脸上,竟然连一点点光也没有了。同样发着朋友圈,玩着腾讯微博,她们说的话,永远是,哎,你怎么那么好命又出去玩呀?羡慕死了,呜呜呜。你的照片好好看,可不可以帮我拍?你这个包包好赞,哪里买的?……我可能有着绝症般的偏见,有时看着那些轻盈过的足踝死死踩踏在高跟鞋里,竟然想要放声大哭。想起来三毛在《赤足天使》里写的,一个女友中了几十万西币之后第一件事居然是买了几十双捆绑自己的高跟鞋,她完全不能理解。

或许高跟鞋是你的梦想,而赤脚是我的。深知世界正因参差多态才丰富多彩,不免嘲讽自己太过偏执。只是永远无法在那些半真半假的羡慕和自怜中看清她们的面孔,从而失去有可能的真诚的对话方式。我关掉网页,深吸一口气。的确不知道,还能交流什么。可以确定的是,我们歧路走远,在各自的路上,还好,看起来还不错。

回过头来讲我的朋友琪。

有一年,我正打算辞职离开成都,而她则徘徊在是辞职做生意,还是在艰难但薪水不高的职位上再坚持坚持中。

我们在一个阳光和煦的日子约在新中兴门口见面。她说想买点东西。那时新中兴这样的市场,我是不逛的,人太多,款式太多,看不过来。琪带着我,如鱼得水地在熙攘人群中穿行,顺利地以20元的价格分别买下一个包包和一件T恤。我为她的杀价技术击掌赞叹。她说,这算啥,走,我带你去吃好的。

琪所说的“吃好的”,是在新中兴商场的后门,有一间巴掌大的门店,门口摆着三四张小茶几,老板在卖钵钵鸡。人非常多,有的等不到位子就用袋子装了拿到别处去吃,琪担心我身体不好,先抢了一个位子给我坐下,自己才去拿菜。

我们总共吃了十来块钱。和琪吃过饭的人会知道,光是看着她吃东西的那种满足劲儿,你都没有办法不开心。吃完,我们步行走到王府井附近,走累了,随便找了个台阶坐下,在午后的倦怠中怔怔地望着人来车往走神。

一辆宝马车从身边徐徐驶过,她说,哎,要是啥时候,我能开上这样的车就好了。

我说,能的嘛,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嗯!她用力点头,眼里红红的。

学生时代我们便是如此相互鼓励,彼时她住在行将垮塌的三四平方米的危棚,高三临近毕业,仍旧三餐无着落。她的母亲为了她的学费,嫁了一个附近乡下的退休干部,那人正病得厉害,离不了人照顾。

我陪琪吃面,早上吃面中午吃面晚上吃面。除了有一次,她难过地灌下不知存了多少年的半瓶白酒,醉得不省人事进了医院,大哭大闹一塌糊涂。大多数时候,她都是笑着的,在街上老远看见,就两只手举起来拼命对你挥舞。

琪说,她的梦想,就是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哪怕只有50平方米。

多年以后,她已经在成都买了第二套房,第一套给了她辛苦多年的母亲。

有一天我们在群里聊天说有什么心愿。有个女孩说想去爱尔兰旅行,琪说,她想换个好点的车,现在的车是二手的,老熄火,费油。

瞧,梦想并无高低,亦无俗与脱俗之别。你大可以向往平平淡淡,也可以追求轰轰烈烈。我之所以难过,是为了那些不再讲出梦想,甚至嘲笑梦想的人,他们放任自流地卷入混浊的生活中,不再有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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