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15)

一年,上个月才回家。她并不是都像你今晚看到的那么可怕,她的病是间歇性的,不发作的

时候也很好,很安静。一发作起来,她就说心虹是凶手,就要杀心虹了。不管我对云飞怎样

不满意,对这个老太太,却不能不感到歉意和同情,不止这老太太,云扬也是个正直而有骨

气的孩子,惨剧发生后,我曾先后送过好几次钱到他家里去,他都拒绝了,只接受了医治他

母亲的那笔医药费。他对这事几乎没说什么,我不知他心中是怎样想的,我只知道他和他哥

哥的个性完全不同。我也想把他安排到我的公司里去做事,他却对我说:

‘如果我将来会有一番事业,这事业必然是我用自己的双手去创下来的。我不需要你的

帮助,哥哥已经是我很好的教训!’“我不知道他这些话的真正用意,但是,我想,他是很

恨我们的。现在,他在一家建筑公司里做绘图员,他是学建筑的,据说工作情形十分努

力。”

“你在暗中帮助他,我想。”狄君璞说。“不,我没有。”梁逸舟坦白的望著狄君璞。

“我尊重他的意志。在他的仇视中,我如果暗中帮助他,反而是对他的侮辱,你懂吗?”狄

君璞点点头。“就这样,你现在知道了整个的故事!”梁逸舟深吸了口气。“一个男人的死

亡,两个女人的失常,这就是这山谷中藏著的悲剧。至今,那坠崖的原因仍然是谜。你是个

小说家,你能找出这谜底来吗?”“你希望找出谜底来吗?”狄君璞反问。

梁逸舟苦恼的笑了笑。

“问著了我,”他说:“我要那谜底,也怕那谜底!心虹是个爱与恨都很强烈的女

孩!”

“但是,她不会伤害任何人,我断定,梁先生。”

“但愿你对!那应该只是一个意外!”他站起身来,踱到窗前,望著窗外的树影花影,

风把花影都揉乱了。他重复的说了一句:“应该只是一个意外。”

“你不认为,那卢老太太仍然该住医院吗?”狄君璞说:“任凭她在这山里乱跑,你不

怕她伤害心虹?”

“我怕。”他说:“可是,那老太太是不该囚禁在疯人院中的,她大部分时间都很好,

很讲理,你没看到她好的时候!”

“唉!”狄君璞默然了,叹息一声,他也走到落地长窗前面来,凝视著那月光下的花

园。“多少人类的故事,多少人类的悲剧!”他喃喃的说,回想著那在山谷里扑出来又吼又

叫又撕又打的老妇,又回想到那满面痛苦的青年,再回想到那柔弱娇怯、惊惶失措的心

虹……他写过很多的小说,很多的故事,但是没有这样的。沉思著梁逸舟所告诉他的故事,

他感到迷惘,感到凄凉,感到一份说不出来的难受和不舒服,甚至于,他竟有些泫然了。

“心虹曾是个温柔娴静而雅致的女孩,”梁逸舟又低声的说了,像是说给他自己听。“在没

发生这些事之前,你不知道她有多可爱。”“我可以想像。”狄君璞也低声说,他另有一句

话没有说出口;即使是现在,心虹那份娇柔,那份惊怯,又有那一点不可爱呢?她那种时时

心智恍惚的迷惘,和那种容易受惊的特性,只是使她显得更楚楚可怜呵!星河13/52

“夜深了。”梁逸舟说。

是的,夜深了。山风低幽的穿梭著,在那夜雾迷茫的山谷中,有只孤禽在悲凉的啼唤

著,那是什么鸟?它来自何方?它在诉说些什么?会是什么孤独的幽魂所幻化的吗?

心虹在一段长时间的睡眠之后醒了过来,昨夜曾用了双倍的药量,难得一夜没有受梦魇

的困扰。睁开眼睛来,窗帘还密密的拉著,室内依然昏暗,但那阳光已将深红色的窗帘映红

了。她翻了一个身,拥著棉被,有一份无力的慵懒,深秋的早晨,天气是寒意深深的。用手

枕著头,她还不想起床,她希望就这样睡下去,没有知觉,没有意识,也没有梦。虚眯著眼

睛,她从睫毛下望著那被阳光照亮了的窗帘,有许多树影在窗帘上重叠交错,绰约生姿,她

看著,看著……猛的惊跳了起来。树影、花影、月影、山影、人影……昨夜曾发生些什么?

她的意识恢复了,她是真正的清醒了过来。坐起身子,她用双手抱著膝,静静的思索,静静

的回想。昨晚在山中发生的事记忆犹新,她打了个寒噤,不止记忆犹新,那余悸也犹存呵!

皱著眉头,她把面颊放在弓起的膝上。她眼前又浮起了那老妇的影像,那削瘦的面颊,那干

瘪的嘴,那直勾勾瞪著的令人恐怖的眼睛。还有那眼神,那仇恨的、要吃人似的眼神!那不

是个人,那简直像个索命的阴魂呵!

她又打了个寒噤,不自觉的想起那老妇的话:

“你是个魔鬼!你是个妖怪!我要杀掉你!……你还我儿子来!还我儿子来!还我儿子

来……”

为什么呢?为什么这疯妇要单单找著她?她看来像个妖怪吗?或是像个吸血鬼呢?掀开

了棉被,她赤著脚走下床,站到梳妆台前面,不信任似的看著镜中的自己。她只穿著件雪白

的、轻纱的睡袍,头发凌乱的披垂在肩上,那张脸微显苍白,眼睛迷惘的大睁著……她瞪视

著,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忽然间,她脑中闪过了一道雪白的亮光,像触电般使她惊跳,她

仿佛感到了什么,似乎有个人在轻触著她的头发,有股热气吹在她的面颊上,同时,有个声

音在她耳边响著:

“跟我走!心虹。我要你!心虹!”

不,不,不,不,不!她猛的闭紧眼睛,和那股要把她拉进某种幻境里去的力量挣扎

著。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那些讨厌的、像蛛网般纠缠不清的幻觉呵!

门上突然传来两声轻叩,把她唤醒了,她愕然的看著房门,下意识的害怕著有什么可怕

的东西要闯进来。门开了,她陡的松了一口气,那是她所熟悉的,满面笑容,满身温暖的高

妈。高妈一看到她,那笑容立即收敛了,她直奔过来,用颇不赞成的声调喊:“好呵!小

姐,你又这样冻在这儿!你瞧,手已经冻得冰冰冷了!你是怎么了?安心想要生病是不是?

哎,好小姐,你不是三岁大的娃娃了呀!”

打开壁橱,她开始给心虹挑选衣服,取出一件黑底白花的羊毛套装,她说:“这套衣服

怎样?”“随便吧!”心虹无可无不可的说,开始脱下睡衣,机械化的穿著衣服。一面,她

深思的问:“高妈,三岁时候的我是什么样子?”

“一个最可爱的小娃娃,像个小天使。”高妈说著,同时在忙碌的整理著床铺。“好安

静,好乖,比现在还听话呢!”

“我现在很讨厌吗?高妈?”心虹扣著衣扣,仍然直直的站在那儿,忧愁的问。“哦!

我的小姐!”高妈摔下了棉被,直冲过来,她一把握住了心虹的手臂,热情而激动的喊:

“你明知道你不是的!你又美又可爱,谁都会喜欢你的。”

“可是,昨晚那老太婆叫我妖怪呢!”

“她是疯子!你知道!”高妈急急的说:“别听她的话,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在说些什

么。”

心虹哀愁的凝视著高妈。

“高妈,”她幽幽的说:“我是你抱大的,对吗?”

“是的,你两岁的时候我就到你家了,那时我还没嫁给老高呢!他在你们家当园丁,我

跟他结婚后,没想到就这样在你们家待了半辈子!”“高妈,”心虹仍然凝视著她。“你跟

了我这么许多年,你喜不喜欢我?”“当然喜欢啦,你这个傻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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