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晨中去(35)
翌日,陵江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地掉着,风吹来,起了凉意。
他们赶着早上的火车,作别了陵江。
第27章 翼州府记
抵达翼州府时,已是晚上的七点,雨下得更急,下了火车,人声、雨声、脚步声……乱成一团,挤得她的睡意愈加躁闷。
他们从火车站出来,湿答答的青石路上倒映着看不尽的霓虹。路是明亮的,人影黢黑,倒成了虚化的装饰。
玉笙克制地左右观望,发觉这与她预想的翼州府相去甚远,相扰却井然有序的高楼简直比燕台还密集,仿佛要抵满人的视线。
蒲元已等候多时了。
随后,那辆被洗得乌亮的车驶进建筑丛中,犹如一只瓢虫归林。
这一晚太匆忙,以至于她都没有看清自己现在所住的这座房子是何模样,只记得进门时,前门两侧各有一棵高壮的枇杷树。车开进门后,又是一道门,一道传统样式的木门,之后是一段数十米长的连廊,直达客厅。
客厅门外檐下挂着两只精美的宫灯,红艳的穗子飘摇不息,进门先见得横在面前的曲屏,檀木底座,屏面髹漆雕画,暗红的边框映着烛光,仿佛抹了一层蜡油。
绕过屏风,偌大的客厅却无一处空落突兀,沙发、桌椅、书柜……放置得规规整整、满满当当,人处于其中,会心生一种心安的包裹感,尤其是这屏风挡在前面。
半夜,雨声变得轻缓,睡梦中听见窗外风声作响,玉笙听着也醒不来,只觉身体在无限往下塌陷。
再醒来时,已是次日晌午了。
“有人吗?”
玉笙走到客厅,仍是空无一人,她绕过屏风出门,阳光晃得刺目,她抬手挡在眼前,适应过后,才完全看清眼前的园子——连廊外,凉亭依假山而立,园中多见蜿蜒曲折的黑松,长势喜人,鹅卵石铺就的曲径分支掩于其间。
相较于此,那乔山的公寓也不及它半分。
“太太。”
一道熟悉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抬头才见是蒲元。他穿着一袭长衫,倒叫玉笙一时没有反过来。
“晌午了,您随我去饭厅用饭吧。”她还没问出口,蒲元先道,“先生出门有一会儿了,许是午后回来,您有什么需要,尽管与我说。”
“你穿这一身,倒是令人一时难以适应。”
“您所见的才是偶尔,在燕台,自是入乡随俗。”
玉笙猜着也是如此。
而后,蒲元仔细地招呼她吃饭。
“这是今早才从抚月湖捞上来的鱼,在新鲜时处理下锅,最是补身。”
她低头喝了几勺,忽而开口道:“他是去探望程先生了吗?”
“应该是的。”
“程家离这里远吗?”
“有些远,坐车来回也得花些时间。”蒲元又补充说,“程先生是在医院,便没有那么远。”
玉笙被这一解释惹出了笑,只道是:“我也没有想那么远。”
蒲元礼貌地噙笑颔首,随后,便说起下午金二太太要过来的事情。
她听着,不由得提起心来。
周锦熙与她只有过几面之缘,对于这个长姐,是周家人里除了周老爷以外,玉笙最陌生的人。
她和周锦言是孪生姐弟,只有几分钟的差别,连模样也极为相似。
吃了午饭,玉笙在院中闲逛,看见池中优哉游哉的金鱼,便想起周锦言养在院里的那几条金鱼,它们胖实的身体时而会浮到水面,尽管这样,他也还是顿顿投喂。
她许是应该给他写封信。
玉笙回到客厅,拿来纸和笔,郑重其事地酝酿着,一提起笔,却无从下手。
这封信,她一直写到午后,才憋出半页纸,听见有人说,先生回来了,她随即收起信,一股脑都塞进抽屉里。
“吃过饭了吗?”
蒲元接过他的外套退去。玉笙走上来,与其并坐,轻叹道:“我从前院看到这门前,这座宅院好漂亮。”
“在燕台,你第一次来做客时,夸的也是房子。”他侧身看过来,“你说时,仿佛它们是有生息的。”
“应该是有的。”
钟徊扬眉而笑之,随后,又对她的言词首肯,问:“是何种生息?”
她低眉想了想,目光又在他眼中探了几道。
“像主人家的生息,但又不完全是,许是他们的期许也掺于其中,所以总比别处好。”
他停顿有时,弯腰,小臂支着膝头,道是:“玉笙说话像念诗一样,生趣又好听。”
“你之前还说我讲的是笑料,这会儿恭维可没用了。”玉笙掩笑驳回他的漂亮话,欲要起身去,却被揽下来。
她应势伏在他膝头,听他带着笑声说:“怎么便是恭维了?”
“这谁知道呢?”
说此,他俯下身,覆在玉笙背上,湿热的气息近在耳畔,眉心贴来一只手,磨硬的指腹沿着眉眼轮廓,轻轻摩挲。
“程先生好些了吗?”她抬眸问道。
“嗯,有所好转了。”
“方先生回来了吗?”
“许是再过几日才到。”
“你把什么球场的股份卖给程六爷了?”
钟徊笑言:“你有这么多问题啊?”
“只是问……你别挠我啊……”
她躲之不及,笑得腮帮直发酸。
下午四点时,蒲元有条不紊地命人摆着茶点。玉笙在园中投喂起池中的鱼,思绪又念及写给周锦言的信。
“太太,在北苑的二楼可以看见抚月湖。”
来给她送鱼食的姑娘宝珍如此说道,“先生的另一个书房也在北苑。”
“设这么多书房做什么?”
“不清楚,但北苑的书房一般是用以读书写字,先生时而也会住在那里。”
玉笙低声自语说:“他一向看得多,时常檐下一坐便是一整天。”
宝珍没有听清她的话,倒是听见了外院传来动静。
“太太,您听是不是金二太太来了?”
她随即搁下鱼食,洗了手,便绕过假山走到廊下——蒲元引着路走来,走在中间的女人头发盘得一丝不苟,身着一袭淡灰绣金的宽身旗袍,颈间挂一条翡翠串珠。印象中敏锐的眼睛,似乎变得圆钝了,连同往昔犹是银盘的面庞也磨练得轮角清晰,凸出的颧骨予人疏离。
“太太。”蒲元止步让道。
玉笙躬身问候:“阿姐,您近来身体好吗?”
周锦熙愣住,收紧的目光在她脸上来回打量了几遍。
“……这么多年不见,我都快认不出玉笙了。”
“他们让我向您问好。”
周锦熙含笑点了点头,随之侧身将她后面的姑娘让出来,说道:“月河,这便是妈与你说过的玉笙,是我们周家的五小姐,只比你大一两岁。”
那名作月河的女孩,倒是生得小巧可人,全然不似周锦熙的端庄典雅,身穿淡绿色的轻薄夹衫,犹似一只灵活的翠鸟。
“小姨。”她颔首作礼。
“进去坐着说吧。”
玉笙引二人进到客厅,钟徊恰好也从书房出来,他走上前先问候说:
“二太太,久来不见。”
“是有许久没有见了,不曾想再见,钟先生竟成了我们周家的女婿。”
他俯身递茶,言辞间带上了明快的笑意。
“确是在意料之外,但这要幸于玉笙的选择。”
“钟先生的谦逊真是一如既往地讨人喜。”周锦熙转头看向玉笙,“玉笙,你刚来翼州府,这人情之间的来往,钟先生定然思虑得更妥当,你听他的就好。”
玉笙低眉点头,钟徊不禁看过去,发觉她少见的温顺,竟也不多话了,收敛得倒叫人不适应。
他说:“我人情简易,没有这种顾虑。”
“若钟先生都人情简易,那我许是不知谁能谈及人情二字了。”
钟徊没有反驳,只以笑回应。玉笙转眸看了看他,随即说:“阿姐,月河是还在念书吗?”
周锦熙似是终于想起还有一个人的存在,抬手搁置于月河的小臂,眼中的精明融了去,余留爱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