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晨中去(59)

作者:周南九皋 阅读记录

“钟先生可真是会开玩笑。”陈夫人似也是稀奇从这样一个男人口中听到这种话。

他还一本正经地说:“确是如此,我想玉笙应该不会不管我的死活。”

玉笙压住唇角,胡了牌,而后的几圈,她也手气极佳。

全程无话的香意难得开了口——“钟太太今日好手气啊。”

邹太太也来了兴致,起身走过来,说:“香意,你换我吧。”

香意随即拿起包便要让出座,却听对坐传来声说:“邹太太坐我这边来吧,我手气也不好,缓缓许是真有作用。”

她抬眼瞧去,钟先生已然起身绕到钟太太身后看牌。

“钟先生这是要怕输了呀?”邹太太调侃着,坐了过去。

他道:“定然是要怕的。”

香意收去目光,几人重新洗牌,之后牌桌上一片祥和。

下午便这样从牌声、雨声里过去了。

他们是留在最后的,包厢里难得安静,两人一坐一站看起戏,玉笙站着,忽而讲起一会儿要去店里拿新做的衣服。

“不然明天去拿?”钟徊道,“你陪我再看一场。”

她定了定神,微垂眸来看身前的人,神色明朗应话:“好。”

他听到了,便等着身边的空位被填满,可戏台子上的人轻步转了两圈,仍还是空的。

玉笙已拨开珠帘回到里侧的贵妃椅歪身倚坐着。

“不是要陪我看?”他回头来,目光挡着轻摇的珠帘朝里探望。

她说:“我听得见呀,那是哭是笑、或喜或悲,不看他们的脸,声音都可表述。”

“我是想你坐我身旁来着。”

“那恐怕不行。”

“为什么?”

“我想远着看。”玉笙道。

珠帘平了晃荡,他转过头去孤自看戏,适才那一会儿,戏台上唱了什么,他无从得知,只能靠想,但思考是件虚渺痛苦的事。

他许是会将它想得太绝对,应当留着些余地。

撕磨神经的寂静浸湿了身,吸吮着他的思绪变得沉重,至最后完全沉没之际,台上高潮吟唱入耳,雨声陡地变清亮,恍若听觉撕去一层旧膜,连同她轻微的呼吸声都焕然一新。

钟徊按灭烟头,起身,扶帘进了一步。

“怎么不看了?”她抬眸看来,似乎在这沉寂里,她自得其乐。

他由不得心头窝火。

“这戏已是看不得了。”

玉笙转眼看了看那虚晃的影子,道是:“我瞧着倒挺好。”

他走上前,紧挨着她坐,玉笙便随之坐到他腿上来,“你这人真难伺候,看也不行,听也不愿,好的坏的都一个样。”

“你可什么也没有做,还大言不惭说这样的话?”他说此,收紧了环在她腰上的手臂。

她凑近来瞧他,瞧得仔细,又仔细地挑剔,比如他鼻梁过高,面颊也稍凹进去,使得面相都变凶、变沉闷了。

从那晚起,他们似乎轮入了一个反弹性的死胡同,往昔对彼此有多少欣赏和小心翼翼,如今就有多少不要命的挥霍,卯足了劲在彼此身上找出劣处,欲想踏着它再回到原来各自的形象。

如是现在,他看她的热烈乐观,见的是虚浮空洞,她看他的客气友善,是为自保逃避。但尽管如此,在彼此身上看到这般熟悉的劣性,他们无不觉得一身轻松,因而得到就此变得轻而易举。

或许,真是相同的优势便是竞争和嫉妒,而相通的劣性是宽慰且吸引,彼时,想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道德情操什么的早已抛之九霄云外。

“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做呢?我不是让你一个人安静、清醒地看嘛?”

她这样说,钟徊脸色稍冷,压在她腿上的手自旁侧开叉处朝里探,玉笙旋即收拢了腿,“你还看不看了,不看就回去了?”

“等下一场。”他将人又按坐下来,那停滞不前的手也退回,只是还压在那处,解扣。

玉笙俯首枕着他的肩,倒也没有制止,只道:“正经人断然是不会在这种场合动手动脚的。”

“哪一个?”他反其话而问,“还是你有一眼辨人正不正经的本事?”

“反正你不是,松手。”

他置之不理,解了第二枚盘扣,便又得了空隙探进去,“……真不明白人为什么,要有这样的事。”

她攥紧了他的衣肩。

“为什么?两个人之中,总该有一样是能予人愉悦的,身体也好,意志也罢,什么样的喜欢不是喜欢?”

“愉悦……与谁做也无二,不是你,也一样……”她忽而吃痛,随其弓腰缓解,可便是吃了苦头,她也依旧不会收好,还严声怨道,“你轻点儿。”

这等事不足以成为她的弱点,亦不成价值。玉笙实在不能认可,两个人互补这种话,若是互补,他们合该是一个整体,而不是两种独立的意识、两具来去自由的身体。

“你今日是吃错什么药了,还有没有完?”她如此调侃,可到底还是搂住了突然压下身来的人,随之面对着面,是要当面对峙。

钟徊戏谑似的说:“我现在反倒是想不明白,玉笙你为何要与我结婚。”

“以前你便想得明白?”玉笙垂眼理了理他的领带。

他停顿有时,情欲、爱意都克制压了下去——“那是随便一个男人都会的把戏……我曾与你说过,我见过金二太太,在金夜舞厅第一次见你时,自然就知道你是周家小姐。”

后来她猜到了,却还情愿与他结婚,钟徊仍旧只当她不经事,信于那样的把戏。在此之前,他不曾亏欠过任何人。

“因为我不喜欢陆家嘛,也不喜欢回周家……也想出去看看,你刚好又不是燕台人,何况与你相处也挺好的,我们都刚好需要彼此而已。”玉笙说时,语气很认真。

“那以前与我说的话,也都不算数?”

她直直地将人望着,俄而,似怨似笑道:“你想我头脑发热到几时啊?以前是以前的。”

“现在呢?”

“……算我女儿的父亲。”

钟徊垂眸掩去情绪,起身来,扶帘坐回原来的位置——新戏正要登场。

玉笙系上盘扣,理罢衣衫,侧身看着珠帘外演绎的戏,看见的依旧是影子。

他们看完了戏,雨还下着,愈加肆掠。

而不出几日,天气又开始热得肆无忌惮,整座城市都拢在一团沉闷的热气里,月河偏偏是挑在这个时候回来。

玉笙压了压女儿的帽子,带她下车来,贴腿的热浪使人留不得一点凉气,赶紧进到饭店里去。

母女俩刚进电梯,便从另一侧窜出一个身影,她定睛一瞧,才认出是梁智儒。

“你又不认得什么人,还来凑热闹?”

他转头看了看她,只自顾自地抱起贴在她腿边的泠乐,捏着嗓子说:“泠乐认得人吗?”

泠乐搂住他,是想和他一起玩游戏,便也应他的话。

“不认得。”

“那巧了,叔叔也不认得,泠乐跟叔叔一起,好不好?”

“好!”

他这样抱走了泠乐。

两人一前一后进去,月河一眼便看见了她,玉笙倒是一时没有认出——她剪了长发,利落干脆的短发用丝巾发箍压着,穿一身无袖的绾色连衣裙,脸上的稚嫩也褪去,全然换了个人似的。

“我可是要认不出你来了。”

月河耸了耸肩说:“谁不是呢?你也完全变成了一个,女人。”

“女人?”玉笙眼角一抽,“你在说什么?”

“我这是夸人的意思。”她一本正经地说此,随其拿过旁侧的酒递给她,继续道,“你知道,许多的人只能称之为女的,单用于区别外在的性,而能完全成为女人的,是少部分的,她们别于粗略的男女之分,是一种像轻微地震的存在,你知道这不至于死,但便是要想到死,但那是一个极慢的过程,慢到人一生所有值得的事都可以发生完,然后完全彻底地结束……这样的过程,我觉得是可以称之为永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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