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不堪剪(19)

沈诺像是没有听见她的问题,笑着解了车锁:“倪小姐要上哪儿?我顺道载你一程吧。”

初夏一下子反应不过来,站在她身边的学生倒是颇为戒备地进入了战斗状态,神态警惕地盯着突然登场的陌生男子。初夏的脑袋突兀的疼,昨夜两眼鳏鳏看着天花板直至黎明时分听到早起的邻居下楼梯的声音才昏沉有了些许睡意,现在眼睛干涩,看人都觉得吃力,所谓头痛如裹。到底不是二十挂零的年纪,那个时候熬夜通宵喝杯咖啡就能立刻神灵活现。

初夏暗暗叹了口气拉开车门坐进去,想了想又摇下车窗安慰不知所措的学生:“那个,申弘毅,老师不会睚眦必报让你期末挂科的。”

被丢在车外的男生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最后还是闷闷地闭了口。

“倪老师很善良啊。”开车的男子温和地笑,“有师如斯,生之幸哉。”

初夏扯扯嘴角,她觉得抱歉,沈诺是个很好的谈话对象,可惜现在她却没半点开口的兴致。然而免费搭了车,终究不好太冷淡,于是又提起了先前的话题:“沈先生来办事?”

“来看朋友,顺便办点儿小事,已经办好了。”方向盘打了个转,沈诺的话题也转了个方向,他笑出声来,“别老是沈先生沈先生的,听着怪别扭,倪小姐不介意的话,可以直呼我的名字。”

初夏啼笑皆非,暗自腹诽,我叫你沈诺,你管我叫倪小姐?呵,当真是有趣。

她也不搭话,只是一味的微笑,头靠着绵软的座椅,针刺般的头痛到底是好了一些。行路若河,两岸的风景飞速地往后退。在中国,大约半数以上高校周围的道路都会被命名为大学东南西北路,而这些大学路两旁都会种满了高大的梧桐树,仿佛只有这样,浓郁的书香才会从葱葱郁郁的枝桠绿叶中弥漫开来,氤氲成一种被称之为“人文气息”的东西。

初春的梧桐树,依然是抬头拥抱天空的姿态,让初夏无端想到《黑奴吁天录》,其实此情此景与托斯夫人的名著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她的脑子乱糟糟的,只能拼命抓住什么具体的实物思索下去,好像唯独这般,她才不至于慌乱不成章法。

《黑奴吁天录》是中国第一部现代话剧,一百多年前,林琴南的这部译作惊醒了民族之魂,一个世纪之后,正值青春的几位大学生兴致勃勃地再度将它搬上学校大礼堂的舞台。简陋的投影仪打在幕布上的主创人员名单:导演 秦林 编剧 倪初夏 主演 汤姆——秦林,露茜——高婉。

掌声雷动的礼堂,双十年华的编剧和所有观众一起站起来拍红了掌心,笑容满面地看着在舞台上拥抱的男女主角。

呵,那个时候哦,那个年轻的倪初夏只觉得自己原本标准白面书生模样的男友脸上涂满了黑色油彩扮黑奴实在是令人忍俊不禁啊。她只担心那些离时代遥远的台词会引发观众笑场,她心甘情愿躲在幕后,倾心一遍又一遍地精益求精,一双永远无法一心二用的眼睛哪里看的到温柔目光背后闪躲着暗潮汹涌的情变。

你说你说,我太矜持而她是那么的活泼。

你说你说,我太倔强而她是那么的善解人意。

你说你说,是我想太多,她只是单纯怯懦的小妹妹。

你说你说,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你的天平渐渐倾斜。

你说你说,你答应过我不会对我撒谎,所以你坦诚你的迷茫。

你说你说,谁轻谁重,那天平的筹码在你的心中已经模糊不清。

严寒中复苏的梧桐树没有浓墨重彩明媚欲滴的苍翠,那淡淡的鹅儿黄绒毛,像刚刚孵化出来的丑小鸭,在冷风中畏葸地探头探脑。阳光是菲薄的,菲薄地印在惨淡的嫩叶上,有一种近乎病态的孱弱。到底是积重难返,即使是春阳,也难免在三尺之寒面前溃不成军。

临到下车,还是沈诺开口提醒的她。初夏懊恼自己的无状,每每在他面前,自己总是这般心不在焉。她提动自己的表情肌露出四颗牙齿,挤出苍白的标准笑容:“真是谢谢你了,沈……诺。”

沈诺面上有愉悦的神色,似乎是打算调侃什么的样子,末了不知为何还是敛了笑容,只是嘴角微微上扬,矜持地点了点头示意:“不客气,举手之劳而已。”

初夏下了车刚要走,车窗又摇了下来,沈诺笑着眼睛示意后座:“初夏,你的包忘拿了。”

成功地捕捉到了她微窘的神态。

灰色的水泥道向前延伸,间或是矮矮的台阶,越过小桥流水的人工湖,木制的走廊发出轻微的吱嘎声,凉亭飞檐高高翘起,上面覆着的是青砖黑瓦,朱色的亭柱在金色的斜阳下泛着温暖的寂寞。不知名的白鸟从檐下穿过,谁家的灶台间散发出饭菜的香气。走在鹅卵石道上的女子似乎想到了什么,微微仰起头,目光温柔,嘴角两旁浅浅的便多了上扬的弧度。她没有停下来,一步一步,渐渐走出他的视线。她走得很慢,闲庭信步一般,打薄的黑发温婉柔顺,荡涤在如流水般的阳光,随着步伐轻轻摇晃,无一处不柔软,无一处不服帖。她的脊背挺得笔直,纤秀颀长,宛如一株倔强的白杨。纤细的背影越来越淡,最后隐在一片绿柳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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