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不堪剪(45)

“妈妈心里满满的全装了我和爸爸,自己就只是一道淡淡的影子。她帮我把所有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就连吃鱼也帮我把鱼刺挑干净。因为我小时候有一次吃鱼卡了喉咙,最后送到医院去看急诊。医生说好险,只差一点儿就刺到主动脉弓。我长到十五岁都没有洗过一回碗,妈妈说不想让我以后也像她一样净围着锅碗瓢盆转。她为这个家庭牺牲掉了一切,可是没有人正视这种牺牲,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甚至在我小的时候,都常常瞧不起她,认为她就是一个鼠目寸光爱斤斤计较的小市民。其实她是高考恢复后最早的一批大学生,在班上成绩也是名列前茅。她的那些同学后来都春风得意,唯独她放下了一切。你以为她的心里头有怨气对不?我告诉你,根本没有,她甚至没有在任何人面前说过夫家的半点不是。她一直都太善良了,善良到每个人都在肆无忌惮的伤害她。甚至到了死,我都没能在她身边看着她。”

初夏说了很多关于母亲的事,自母亲去世以后,她便鲜少提及她,因为没有机会。母亲是舅舅一家心上的殇,提起来众人都会沉默。在秦妈妈家寄宿时更加不好说,因为一开口自己便会潸然泪下,更因为不想让善良的秦妈妈一家想多。母亲这样在世界上安静地走了一遭,就好像开在山谷间的野百合,零落成泥碾作尘,除了女儿,大约不会被更多的人想起。

那段时期真的是不堪回首,她变得怨天尤人易怒自暴自弃拒绝跟任何人沟通,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头三天三夜不食不寝,等到邻居秦妈妈硬是叫开锁匠来把门撬开时,她已经奄奄一息。后来在医院里醒过来,她第一次看到父亲哭,像个无助的孩子,哭着说他后悔了,说只要她肯好好活下去,要他怎样都可以。初夏是存了私心的,她想这样也好,起码爸爸当了鳏夫也算是对母亲的一种忏悔了。

然而父亲终究是结了婚,因为那个女人怀了他的孩子。他给日本给女儿带回了最新的跳舞毯,请她吃西餐,郑重其事地跟女儿谈判:“我已经辜负了一个女人,不能再辜负另一个。”

女儿把牛排全部倒在了父亲脸上,扬长而去。那次父亲额头上留下了一个永久的伤疤,他们父女之间的伤口却没有结痂,时时流脓,提醒着他们要铭记痛苦。

十五岁的少女迅速地消瘦下去,原本如苹果般晶莹的脸庞只在一夜间就露出了尖尖的轮廓。她坐在窗前静静地望着漆黑的夜空,月亮是阴性的代名词,用清冷的眼睛淡漠地看着人世间的所有悲欢离合。它借了太阳的光芒,却无法给人带来温暖的热度。她想人终究是孤独的,在母亲的子宫里孤独地忍受黑暗,等到离开了子宫,又得忍受寂寞而漫长的一生。没有谁能够陪伴自己走到最后,漫长的人生旅途只有自己踽踽独行。

“砰!”

小石子砸到了窗户玻璃上,阳台下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小声而急促。

她站起身,开了窗户,探头往底下看,月光下的英俊少年穿着天蓝色的羽绒服,双手做成喇叭状,扬起头来用她熟悉的声音召唤她:“喂!初夏,快下来,我带你去灯会。”

很久很久以后,初夏都还清晰地记得那天晚上的月光,银白色皎洁的月光,窗户下种植了一株高大的腊梅树,梅花的枝桠升到了窗台的边缘,敛了月华,朵朵冷艳,缕缕幽芳,发出沁人心脾的甜香。月光下的少年对她伸出手,天阶夜色凉如水,他在夜风中吹乱了头发,碎碎短短的头发,仰起头,眼神如明月一般皎洁澄澈,温暖地呼喊她的名字,走,我带你去灯会。

那个声音萦绕了此后的很多年。

正月十五上元夜,凤箫声动,星桥铁锁开,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他拉着自己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兴奋的像个小孩子。玉壶光转,花市灯如昼,流光溢彩的绚烂中,他一会拉着她的手要她看这里,一会又把她牵出来要她看那里,她被他拉着,心中很异样。她觉得他们手拉手向前奔跑的样子很傻,更傻的是自己心里冒出的念头:希望这个灯会永远不关门,希望这条路永远不会有尽头,他会永远牵着自己走下去。

灯会上有人拿着舞着稻草扎成的火龙,人群都涌了过去,里三层外三层的看新奇,他们挤不过别人落在了人群的外围。旁边的人占据了有利地形,稍微高的地方全都是人,比她高大半个头的秦林都要垫着脚蹦着看,她更别说了,怎么也看不到,心里暗暗的着急。灯光月影中,他忽然低了头在她耳边呵气:“想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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