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之境(311)

作者:烟花令 阅读记录

顾长愿又扒了点儿木灰,继续描地上的羽字。

“虽然疫情过去了,往后日子会越来越平静,人们会慢慢恢复从前的生活,就像没有经历过灾难一样。但你要记得,那些逝去的生命都和你有关。那些死去的人的孩子、父母、亲人,他们是你的责任;老宗的半身不遂、胖崽子的娘的疯癫、尕子的阴郁、凤柔和翠翠的痉挛,你都有责任。往后的每一天,你不仅要好好活着,还要赎罪。你是医生也是赎罪者。”

岐羽转过身,呜呜哭起来。

顾长愿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高排长和孙福运商量过了,等岛上平静了,试着在岛上开班上课,教一些简单的知识。种地、养牛、织布、算术,还有认字。”他指着地上的羽字,“如果可以,请一个心理医生教你说话。”

“等有一天你能开口了,就让高排长,哦,也许换人了,没事,高排长回去了也有新的排长会来,到时候让他捎个信。”

“我想听听你为什么这样做,不着急,你可以慢慢学。在你想说之前,我会想念你。”

也许很遥远,但没关系,就像他的名字“长愿”,如果愿望能实现,他可以等得久一点。

顾长愿没有去擦岐羽的眼泪,像一个长辈一般拍了拍她肩膀,默默走出屋。

孙福运就站在屋外。

“我不是故意要偷听。”孙福运摊手。

“又不是什么悄悄话。”听到也没事。

“那丫头真的能开口说话吗?”

“也许能吧。”顾长愿抬起头,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

他重重拍了一把孙福运的肩:“我觉得能。”

孙福运跟着仰起头,他的脸被太阳一晒,霎时红彤彤的,像沾了好运。

镇上平静得难以置信,皮卡车依旧停在镇子中央,喇叭不再播报,百无聊赖地挂着。空荡荡的集装箱像是被冷落的老人,孤单地躺在空地一角,顾长愿还记得这三个集装箱被运来的时候狂风大作、暴雨如注,现在烈日炙烤着皲裂的土壤,看不到一丁点儿雨水的影子。

老嶓走到顾长愿面前:“你们要走了?”

“是啊。”

“还来吗?”

顾长愿错愕了一秒,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老嶓不耐烦地挥手:“算了,快点儿滚。别来了,一来就没好事。”

顾长愿笑了一下:“我会想念宓沱岛的。”

走到镇子口,正好碰上凤柔提着一篮子荠菜回来。凤柔看到顾长愿,乐滋滋地朝他招手。

“顾医生!”依旧是震天的大嗓门,“手好些了吗?”

顾长愿笑,摊开手:“好多了,你呢?”

“也好多啦!”凤柔把篮子往肩上一兜,伸出沾了泥的手掌。

凤柔的手居然比顾长愿还大,掌纹深且密,长着厚厚的茧。两手一比,女人太糙,男人又太娇嫩,两人顿时都不好意思,同时笑出声来。

“我要走了。”顾长愿笑着说。

凤柔掂了掂篮里的荠菜,笑得很大声:“好。”

午后,直升机来了,依旧是直10,依旧喷着“英雄凯旋 无上荣光”八个红色大字。顾长愿看着飞机稳稳落下,蓦然升起一种穿过了好大好大一片荒漠,终于看到绿洲的感觉。

他忽然明白了那些撤离的医护们为什么会哭。

他们这一刻等得太久太久了。

年轻的士兵走下飞机,站成一排朝他敬礼:“英雄辛苦了!西南军区接你们回家!”

顾长愿低下头,不敢去看士兵充满敬意的眼神,更不敢看身边的许培文或是舒砚,怕看到他们眼里的泪。

他跟随队伍踏上飞机。

沙石纷飞,风声猎猎,路灯和老屋一点点缩小,经过镇子上空时,镇子中央的枭龙皮卡像一枚墨绿色的钉子钉嵌在土地上。皮卡车头隐约有一簇黄色的点缀,顾长愿贴着窗,仔细辨认着那一抹淡黄,直觉告诉他,那是岐羽。

岐羽站在车顶,渺小的,孤独的。

她仰起头,对着渐飞渐远的直升机大声唱,用尽全身力气吭叫、嘶吼,唱尽压抑已久的委屈、悲伤、苦闷、不甘、恐惧、悔恨、迷茫……她像被激怒的狮子,饥肠辘辘的狼,像万丈飞瀑撞击寒潭,猎猎烽烟灼烧山巅,她不管顾长愿听不听得见,只是想歌唱。

须臾间,哨所、镇子、雨林、火山渐渐远去。瞎子河边,幽猴发出几声尖啸,很快被海浪声淹没。

飞机穿过云霄,无影无踪,只有宓沱岛亘古孤单地飘浮着。

四个月后,G国——

GCDC宿舍,敞亮的房间、80寸的液晶电视和真皮沙发都诠释着“高级”二字。

舒砚瞅了一眼窗外黑不溜秋的夜,冲着床上四仰八叉的人翻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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